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二章

關燈
第二章

03

車駛入胡同不久,靜謐無聲的車廂裏傳來司機低低納罕聲:“這麽晚了,這怎麽還有個小姑娘?”

車廂後座,闔眼養神的男人半掀起眼皮,微垂著掃向車窗外。

漾著暖意的路燈和車前燈交錯著,女孩站在交融的光裏,微微仰著頭,純黑的發色下,巴掌大的一張臉,在光裏白的晶瑩,落葉紛飛飄舞,纖細的手指嘗試抓牢零星半點的葉片,卻讓它們從指縫間穿過。

她臉上掛著淡淡笑意,安靜溫柔,如林間小鹿般濕潤的眼睛,一閃而過的驚訝,雙手擡高遮在眼前,側頭看過來的臉龐透著年輕的稚氣。

女孩身上有一種過目難忘的美,這種美和美的驚心動魄的皮囊沒有關系,是一種年輕的,健康的,生命能量向上噴湧的美。

戴遠知摸出一方絲帕,掩嘴低咳。

一陣一陣咳嗽穿過車窗,被馬達聲掩映進虛無的夜色裏。

戴遠知將方巾折疊好收起,重新微垂下眼,吩咐司機:“快走吧。”

司機踩下油門,車子疾速從女孩身側擦過,戴遠知恢覆冷淡模樣,同來時般舒展身抱臂闔眼。流光掃過窗戶,在男人高挺的鼻梁上一折。他並沒有將剛剛那一錯眼的美好放在心上,窗外一閃而過的女孩也只是和眾多沿途的風光一樣。

兩分鐘後,四合院大門口,棗樹下專門辟開一個停車位,這會兒停著戴先生的座駕。

沒等司機開門,戴遠知已經下了車,他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,一雙黑皮靴,挺拔落拓,站在大棗樹下,聽到風和樹葉的合奏聲。

戴遠知似想起什麽般微微駐足。

不會兒,風裏傳來咳嗽。一聲疊著一聲,咳的人難受,聽的人也難受。司機從後視鏡裏望出去,男人立在霧蒙蒙的夜色裏,微蜷著身,單手搭在車門上,清洌洌的一張瘦削的臉,在微光裏透著沒有生氣的白寒。

*

“戴先生,這麽晚了還來啊,老太太剛準備休息。”

走進院裏,武羅接過戴遠知脫下的風衣,亦步亦趨跟在身後。

“我剛結束會議,過來看看她。你別跟著了,當心吵著她。”戴遠知摘下皮手套扔給武羅,大步邁上臺階,走進前廳。

“我說誰來了呢,鬧這麽大動靜。”

宋鳳霖坐在軟塌邊沿,武羅端著個水盆過來,宋鳳霖擺擺手讓他下去了,“我和戴先生說幾句話,等他走了,你再來。”

戴遠知歪靠在太師椅上,蹺著腿,笑著道:“這話一聽,是在趕我走。”他沒什麽在意地往屋裏掃視了一圈,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個螺鈿盒子,定了定,而後走過去,彎腰坐下,撈起那盒子。

“就你眼睛最毒。”宋鳳霖笑罵,“這寶貝你可別動我。”

戴遠知目光移過去,帶著疑問和興趣的探尋,“怎麽動不得?”

“你來之前沒幾分鐘我這兒剛走了個客人,那孩子來給我送了這個盒子。”

戴遠知歪著頭,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叩著膝蓋,似笑非笑的樣子,像是在聽,又像沒聽進去多少,顯得心事深沈,不知在想什麽。

老太太自顧自說著:“我終於找到顏秋的下落了。”

戴遠知動作一頓,收緊了搭在膝上的手指。片刻,他問:“是個女孩兒?”

“你見過了?”

戴遠知沒作聲,仿佛並沒有太把這事放心上。

老太太嘆了口氣。

“許家當年也是家大業大,可惜滿清政府時被抄了家,好在留下了她這脈。我本以為她家已沒後人了,幸好幸好。當年虧得許家仁義,要不然徒滿門的可不止是許家了。”

回憶起當年,老太太諸多感慨,如今都物是人非了,她輕輕摩挲著那螺鈿盒子,“這盒子顏秋當年送了我一個一樣的,可惜在去香港的路上丟失了。”

“顏秋雖然已經過世,好在後人都還在,也算了卻了你爺爺的一樁心願。”

宋鳳霖見他臉色恢覆清冷,大概又在為家族內部矛盾紛爭殫精竭慮,一刻都歇不下來。戴宋兩家曾是平城最鼎盛的兩大家族,宋氏一族雖已敗落,但還有餘枝末節在各個領域穿行,因兩家的深厚關系,宋家後人不少投靠到了戴家麾下。

而戴家,建國前期遷往海外,直到三十年前回到國內,兜轉百年,經歷幾代變遷沈浮,背景之深厚,財富之雄厚,普通人難以想象,能讓人窺見的也只冰山一角。

戴家根系龐大,覆雜如同樹根糾纏,延伸至各高層政要。現如今戴遠知這一支搏出,無人能出其左右。並不代表高枕無憂,相反的,身邊多少雙眼睛盯著他,太多人蠢蠢欲動虎視眈眈,若站不穩,一朝跌落谷底萬劫不覆的歷史案例遍地都是。

戴家的紛爭宋鳳霖從來不愛過問,就算想管,她一個沒權沒勢還要仰仗他人的老太婆也有心無力。忽想起另一事,便說道:“我生日宴邀請了她。你得替我辦件事。”

戴遠知擡起眼,只一秒,沈凝的臉色舒展,笑的漫不經心,好像剛剛那個滿臉肅冷的年輕人不是他般,十分好脾氣道:“您只管說就是。”

宋鳳霖沒同他客氣,“你去幫我送套旗袍過去。哎呀,身高體型我還沒問。”

戴遠知捏了捏眉心,定神道,“我當是什麽事。”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屈起,輕輕敲在桌沿上,“我會讓人打電話問到,還有別的事沒有?”

“就這一件。”宋鳳霖滿意笑道,開始趕客,“好了。我要睡了。”

戴遠知爽快站起身,皮靴踩在地板上傳來有力的咯吱聲。跨出門檻時,老太太在身後喊道:“別忘了,她叫茉莉,茉莉花的那個茉莉,打電話要說黃小姐。”

戴遠知頓了頓步,想說這是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陸,不虛你們香港那套,想了想沒做聲,背對著身揮了揮手,表示知道了。

茉莉花。他彎了彎唇。

什麽名兒,取得這樣隨意。

不多時,屋外傳來兩聲羸弱低啞的叫:“武羅,武羅——”

“戴先生,您回了?”臺階上跑來一串腳步聲。

“回了,去拿我的衣服來。”

*

茉莉回到住處已近淩晨。雖然家在平城,茉莉還是在外面和同學合租了一個二居室。

她母親早逝,父親獨自撫養她到十二歲,經鄰裏介紹,她父親認識了比自己小五歲的啞女。後媽對她倒是不錯,即使有了妹妹也未曾虧待過她。如今一家人還住在城中村,當初父親單位分配的,不到四十平米,從她小學一直住到現在。早幾年聽說要拆遷,遲遲不見動靜。

她和父親感情不好,上了大學就搬出來了。每月薪水除去房租水電和日常開銷,還能省下一點添補t家用。她想等攢夠了錢,有朝一日把家人都接出來住大樓房。

室友是茉莉大學室友喬年。她們住的這個房子雖然租金便宜,但有一個很不方便的地方,每層樓共用一個公廁,過了九點基本都會停水,晚於九點洗漱需要提前蓄水。

今天是這半年來茉莉回來最晚的一個晚上,路上等車耽誤的時間久,也沒想到會這麽晚回來,忘了告訴喬年一聲。

聽到開門聲,喬年半閉著眼,從臥室裏走出來,打著哈欠說:“你去哪兒了,打你電話也不接,水我幫你囤好了,在那。”她指了指廚房門邊一只塑料紅桶裏,“你別全部燒了,留點兒起明天早上煮粥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茉莉揮揮手,“你快去睡吧,明天還上班。”

“嗯,我睡去了。”喬年說著,踩著虛浮的步子進了房間,關上門。

茉莉走進房間,從門後掛鉤取下只黑色挎包,手伸進去摸出一只巴掌大的小靈通,裏面有兩通未接來電,都是喬年打的。

晚上出門,茉莉沒有把手機帶上,喬年的電話自然也沒接到。

茉莉洗了個戰鬥澡,用吹風機把頭發吹的半幹就躺上了床,抓過床頭的鬧鐘看了眼時間,已經快一點半了。她沒有睡前護膚的習慣,睡覺就是睡覺,眼睛一閉就能秒入睡,年輕是最好的資本。

就算貧窮,在年輕面前也無地自容。

但這晚茉莉卻沒睡好,到了天快亮才模模糊糊睡了一覺。

她夢到自己走在西四北七條62號那座老四合院裏,每走一步腳底便生出一朵蓮花,那金碧輝煌雕梁畫柱的盛景比她現實中看到的還繁華。隱約一個聲音告訴她,這是祖母的祖宅,她睜大眼睛想看的更仔細清楚些,眼前畫面陡然旋轉,轉瞬遍地雜草叢生殘垣斷壁的敗落景象,只那刻在斷墻上失了色的壁畫沈默訴說著往日繁榮。

再轉眼,她站在西四胡同口,眼前被一道燈光打亮,一輛車擦身過去,一張模糊的側影一閃而過。

這側影好生眼熟,像是在哪裏見過。她在夢裏這麽想著,滿腹疑慮,正要仔細辨認,忽然醒來,秋日的陽光灑在床上,墻上,灑的遍地都是。

茉莉手撫過額前,抹掉一層虛汗。同時,夢裏的疑慮被陽光曬的幹透,了無痕跡。

04

茉莉再次來到62號,比約好的時間提前五分鐘。

宋鳳霖早就在前廳等著她了。茉莉推她的輪椅在前院逛了逛,武羅說宋太太心情許久沒這樣好了,還得托了黃姑娘的福。茉莉淺淺笑著,並不接話,陽光照在她身上,在她細白的臉頰上,緊貼住右邊的凹陷,酒窩深,落不到底,拓出一小塊惹人憐的陰影。

宋太太逛膩了,茉莉推她回房。

“前幾日戴先生給我送來了一些書,他也是有意思,我老眼昏花的還能看不成,不過你今天來了正好,我讓武羅備點糕點,你來給我讀會兒書。”宋鳳霖將手反搭在茉莉放在她肩頭上的手,這小手細嫩的能掐出水來,她也覺得仿佛自己又年輕過來了,想起來,又問道,“你愛吃什麽糕點?你奶奶以前最愛吃……讓我想想,江南有一個糕點叫,叫……”

那名字跑到嘴邊,就是怎麽也叫不出。茉莉溫軟笑意浮在頰邊,右邊的酒窩深深的,柔聲接道:“芡實糕。奶奶最愛這口了。”

還記得老太太掉了一口牙,上嘴唇和下嘴唇都幹癟著往裏縮,還叫爸爸去買芡實糕給她吃。可是滿平城去哪裏找芡實糕呢,於是孝順的爸爸只好托人去江南帶回來,可等到芡實糕到的時候,老太太卻去了。

到死了也沒等到一口最愛的糕點。

想到這裏,茉莉傷感起來,咽下喉嚨口的哽意,輕輕說,“宋太太,今天我們不吃芡實糕好嗎?”

“好,不吃就不吃,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,今天都聽你的。”宋鳳霖拍拍她的手,“你宋奶奶這裏什麽都有,戴先生隔兩天就會往我這裏送點東西過來。”

又是這個戴先生?

茉莉趁宋鳳霖沒註意,抽回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,不由好奇問:“戴先生經常過來?”

“他也不常來,就想著我的時候來一下,這渾小子是個沒得正形的混不吝,聰明狡猾又刁鉆,你見到他不用太理會。”宋鳳霖的語氣完全是長輩對小輩的數落。

茉莉心裏稍稍的吃驚,宋太太嘴裏的戴先生怎麽和傳聞裏的不一樣?

她沒多想,也不覺得自己能和戴先生扯出什麽瓜葛,聽聽笑笑過去了。

*

院門口,一輛純黑色捷豹剎在大棗樹下。

SUV底盤高,武羅迎上前想扶裏面的人下車,“戴先生,這天都還沒黑,您怎麽有空的啊,那群老不休的肯放你了?”

沒等武羅搭上手,那門卻自動在眼前推開,黑色布鞋平踏在地上。戴遠知下了車,拉了拉衣服,拿眼角示意他,同時餘光朝駕駛方向輕瞥。

下一秒,男人手背抵上嘴角,另一手去絲羅錦織襯衣的表袋裏取出方巾,悶聲低咳。

他今天穿的這身很素,半高領羊絨衫作裏襯,立領襯衣內塞的領撐定做不久,純銀覆古,刻著以他名字設計的logo。最外面是一件白色羊絨大衣,材質輕薄帶著墜感,上面銅色金屬紐扣只是裝飾,實際上是敞懷穿的風衣樣式。

整張臉過於的削薄,如象牙石般蒼白,沒有一絲血氣,襯得眉眼是一清的純黑深邃。即使站在太陽光下,也似風一吹便會倒了的模樣。

見過他的都會無端想到“洋氣”兩個字,清瘦頎長,五官立體,鼻挺眉弓高,極優越的骨相,貴氣逼人,尤其穿大衣時腔調十足。

也因這濃郁的異域特質的長相,很多人懷疑他的親生父親並不是戴沛,而是另有其人。給他的肅清路上帶來了眾多阻礙。誰也沒想到,就是這個小雜種,從戴二公子到戴先生的轉變,讓世人對他刮目相看,十年時間便讓全平城,乃至全國範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殺伐果決,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,讓戴家的發展上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。

再沒有第二個戴家人能有戴遠知這樣的手段和魄力。那些不服他的,也只能虎視眈眈蠢蠢欲動,恨得牙癢癢,嫉妒著眼紅著,卻不能將他從高位上扯下來。

讓人恨,也是一種資本。

武羅連忙上前攙住他。

戴遠知掩著嘴,手帕已被捏的褶皺,臉色咳的發紺,他虛弱著聲,“老太太人呢?”

武羅邊扶著他進去邊說道:“老太太在房裏陪客人,不是,是客人陪她,也不是……”

就在武羅快要被自己繞暈時,戴遠知停住,轉頭看他,眼裏的警覺讓人不寒而栗。

他們立在院裏,剛剛那一陣咳嗽過後,戴遠知重新恢覆了神采,問道:“來的是什麽人?”

戴先生向來警惕,戒心重,防著身邊幾乎所有人。武羅心裏打著鼓,暗道不好,說錯話了。忙不疊說:“是昨晚老太太跟您提起的那位姑娘。”

原來是許家的。禁不住又想起路燈下那張年輕稚氣的臉。好像叫什麽……茉莉花?

還是,黃小姐?

戴遠知神色緩和,點點頭,說了聲好,擡腳就要往裏走。

武羅反應過來,拍了一下腦袋,壞了。趕忙追上去,張開手臂攔住他的路,“戴先生,宋太太不讓人進去打擾。”

戴遠知脫掉外衣,丟過去的同時,朝後院古董房方向邁開大步。

“戴先生,您要什麽沒有啊,”武羅雙手抱住大衣,欲哭無淚,又不敢真攔他,像只鴨子一樣撲騰著,“何苦拿她一個老太太的寶貝疙瘩。”

……

屋外一陣喧擾。書讀不下去了,茉莉擡起頭,宋鳳霖靠在床頭,眼睛閉著,呼吸勻長,睡著了。

合上書,茉莉站起來,捏起被角裹住宋太太露在外面的腳,想扶她躺下,怕驚擾她,只掖了些被子。時間不早了,她也該回了。

又怕宋太太醒過來找不到她,茉莉呆坐了會兒,屋裏清香裊裊,她又點上一支。

撐著頭看了會兒書,睡意沈浮,手上虛綿,頭重重垂下,她猛地驚醒過來,看窗外,太陽西斜,從樹梢上疏漏而出,打在陳舊的窗欞上,泛著紅暈。

茉莉再次望向床邊,宋太太呼吸綿長,重新將滑落的被子貼上她,滅了屋裏的燃香,然後走出了房門,轉身輕輕合上。

她到院裏找武羅,想囑咐幾句再離開。左右都找不到,她在院子裏小跑幾步。

她跑得氣喘籲籲也沒找到人,再不出來太陽都落山了,她還怎麽回家,不得不喊了幾聲“武羅”。

聲音細細的,像晨光裏婉轉鳥啼。

也惹得庭院裏澆花的男人停下動作,轉過身來。

遠遠的,茉莉註意到一個從未見過的,身形修長如蒼柏般挺拔的男人,手裏拎著一把銀質灑水壺,看著自己。t

絲白襯衫,粗麻布鞋,也被他穿出了脫俗的味道。

大抵以為他是家裏哪個她沒見過的雇傭。茉莉停下腳步,慢慢走近他。

仰起一張嬌俏秀麗的臉龐,輕輕問道:“你好,知道武羅在哪兒嗎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